道,眼前忽然豁然开朗,一座巨大的石礅高台出现在眼前。
这时候天色已近黄昏。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霾云终于尽数散去。西去的日头仿佛为了补偿缺席,迟迟不落,浓郁到化不开的暮色斜照在司天台上,泛起一片黏滞的琉璃虚光。高大的台墩半边青白,半边酡红,轮廓虚化,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之感。
吴定缘紧跟着梁兴甫,沿着盘龙阶一步步迈上去。前方那巨大的背影几乎消融在这光色之中,隐然也多了一抹神秘,仿佛踏上祭坛似的。
苏荆溪曾对他分析过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他与梁兴甫所遭遇的心病,是几乎一样的。吴定缘为了忘掉那一夜母亲惨死的画面,把自己六岁前的记忆全数封闭;梁兴甫为了忘掉铁铉被凌迟所带来的冲击,选择相信这是飞去极乐世界的尸陀密法。
这个病殆无可解,除非自己能走出来,找到与现实世界的牵连。吴定缘忘掉了一切,但好歹残留下来对朱棣面孔的恐惧,这是他与真相建立起的联系;而梁兴甫虽记得所有的事,却因执念而故意曲解。
“所以梁兴甫才会无比执着地施行尸陀密法。一旦这个执念消失,自己就会面对残酷的真相。”苏荆溪是这么判断的。
吴定缘没想到,铁铉之死对梁兴甫的刺激居然如此之大,这么多年过去,仍不敢接受真相。更荒谬的是,铁铉这位旧部,即将凭着无与伦比的忠诚,把铁铉之子杀死。
梁兴甫很快来到司天台顶,把洪熙皇帝的棺材搁在各色仪器之间。他蹲下身来,胸口不断起伏,似乎这一路的负累极重。酡红色的夕阳抹在他身上,与鲜血混为一体,难以分辨。
吴定缘走在高台边缘,双手抱臂。从这个高度,东城一带的情形一览无余。有大批青州旗军蜂拥而至,朝着司天台拥过来,为首带队的正是朱瞻域。而远处的东便门毫无变化,更远处的大通桥与通惠河码头也平静无比。
他撇撇嘴,眺望起远方的夕阳,不出意外的话,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夕阳。六月二日将要过去,看来太子到底还是没能及时赶到。
“眼看快到六月三日,我给你拖延到这会儿,可不算食言哪。”
吴定缘自言自语,然后转向梁兴甫:“留给你的时辰不多了,你尽快。”梁兴甫按住他的肩膀,让他转身,呼吸粗重地说道:“你先跟我诵一遍尸陀密法的咒语。”
“啥?都要死了,还让我背书?”
“一会儿开始割血肉时,要一直念,才能让法力渗进去,度去极乐世界。”
吴定缘懒得分辩,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。好在这尸陀密法并不算长,前后只有三段,还都是大白话,保不齐是林三当年随口杜撰出来哄骗梁兴甫的。
他重复了几次,也就记熟了。梁兴甫道:“记住,你要一直念,直到全身的血肉都剐干净。”吴定缘刚要出言讥讽,却发现身后没人了,一回头,梁兴甫居然离开了顶台,直直冲到台下去。
此时朱瞻域正好从肃心道钻出来,正巧看见梁兴甫如大雕一般扑身跃下,吓得连忙缩回廊下。只听一声巨响,两条巨腿同时落地,地面一颤,把周围的旗军震得东倒西歪。
“病佛敌?”
朱瞻域咬着牙喊了一声,白莲教果然彻底叛变了,难怪紫微殿前一片狼藉,看来都是病佛敌的手笔。不过他转念一想,也好,既然洪熙皇帝的棺材被运上了高台,那绝无可能再去别处了,这件事终于有了个结局,只是多付点人命做代价罢了。
“他再厉害,也只有一个人!”
朱瞻域一挥手,青州旗军们便嗷嗷地扑上去,想要倚仗人数优势,把对手彻底压倒,梁兴甫则稳稳守在高台的盘龙阶前,如泰山之不移。司天台下的空间十分狭窄,双方都没有回旋余地,只能硬碰硬。两边接触的第一个瞬间,便爆发出极其惨烈的战斗。
吴定缘站在高台上,俯瞰着下方的战斗景象,颇有些迷惑。梁兴甫不趁着最后的机会剐了自己,怎么教完咒语就跑下去了?事到如今,死守阶梯又有什么意义。
很快他发现,梁兴甫的战斗方式变得更加疯狂。面对着一圈层出不穷的利器,长枪、钩镰、直刀、铁蒺藜……他完全不做闪避,任凭这些兵刃割开血肉,自己则趁机用硕拳捶杀持武器的人。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,让旗军们伤亡惨重,不是颅骨碎裂,就是脊椎崩断,每一刻都有人滚落阶下。被连日暴雨冲洗干净的台阶,几乎被脑浆与鲜血涂满。
而梁兴甫为此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。整个人血肉模糊,每一寸皮肤都皮开肉绽,有些深切的伤口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。从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已经不多了,因为已然差不多流干。
“快念!”他嘶哑着声音,仰天吼道。
朱瞻域和旗军不明就里,只有高台顶上的吴定缘听懂了。在这一刻,他才真正明白梁兴甫的用意。
病佛敌此时要施行的尸陀密法,不再是对吴定缘,而是对自己。他用这种疯狂不要命的打法,让身上的血肉被一条一缕地割下,与活剐无异。在这时念诵起尸陀密法的咒语,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