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只有一种可能——洪熙皇帝恐怕已死。
这一趟差事的难度,陡然又提高了一个层级。
昨叶何沉声道:“无论如何,今晚得把公子送进城去,这是佛母大计,还请周坛祝想想办法。”周德文一听是佛母的意思,搓着手想了一圈,最后一咬牙:“容我再去问问几位老把式。”
他拉开房门,叫来一个伙计吩咐了几句,然后又回到房间里来,亲自给两位贵客沏茶。吴定缘微一点头,这人真是老江湖。白莲教毕竟身涉不法,他若是自己离开,难免会被怀疑是去官府出首,派别人去打听,自己留下陪客,这才显得诚意十足。
吴定缘想到这里,不免又打量了周德文一番。这人阔面方颌,面相老成,眉目却颇细腻,与北人常见的粗犷不太一样。从穿着来看,这人算得上殷富,不知为何也投身了白莲教。
他想到这里,陡然起了警觉,发现自己的思维不知不觉开始像白莲掌教了。吴定缘强行打断了思考,把注意力集中到京城上来。
周德文的态度倒很热诚,知无不言,向两位贵客讲了不少京城里的情形。据他所说,从五月十日之后,北京的气氛就开始古怪起来,开始只是官府,然后是各处商铺街市、酒肆青楼也不对劲起来,再后来就连正阳桥附近的乞丐、闲汉都议论起来,街面上隐隐开始不稳。
最古怪的是,按说五城兵马司早该出来弹压,可他们却衙门紧闭,毫无动静。三大营在城中的驻地同样安静得很,平时喧哗的军汉们一个都看不见了。这么一来,城中治安越发乱了,盗窃、抢夺、斗殴之事层出不穷,以至居民们白天也只敢待在家里。
这间接证实了张泉的猜测,大内禁军和城卫军在这场诡异的宫廷变故中,保持着沉默的中立。在真正的胜利者出现之前,他们不会轻易表露态度。
三人正聊着,伙计推门进来了,对周德文嘀咕了几句。周德文听到一半,下意识看看外头的天色,又转回来,似乎难以置信。
“两位,这事吧……”他努力想着措辞。
“不行?”昨叶何的脸色沉了下来。周德文连忙道:“不,不是不成,而是……怎么说呢,刚才有个老把式才从宛平县回来,他说京城让水给淹啦。”
“啊?”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了昨叶何与吴定缘的意料。
“这两天不是一直下雨吗。那个老把式说站在卢沟桥上,能看见京城西南角被雨水泡塌了一角,露出好大一个裂隙。外郭城墙尚且如此,里面还不知淹成什么模样呢。”
吴定缘狐疑道:“不是说北方干旱少雨吗?何至于把京城都淹了?”
周德文道:“这公子就不知了。北方虽然少雨,可从六月到八月却常有大雨。京城里头的沟渠涵洞又不似南京那么多,倘若来一阵瓢泼急雨,很容易便积水成涝。”
“就算如此,连城墙都泡塌也太夸张了。”吴定缘在南京见的雨多了,也没见夸张到这地步的。
“这也不是头一回啦。我记得永乐十四年那会儿,六月间连下了一整天的暴雨,一口气泡坏了京城十几里城墙,天棚、门楼、铺台损毁了十几所,就连御街都水深数尺,皇上差点出不了门。灾后重建,我去各地办料就办了一年多。”
一说起来那次涝灾,周德文仍是心有余悸。他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空,忧心忡忡道:“今天这天气啊,跟十四年六月那会儿一模一样。刚才那阵雨怕只是个开场,劝两位一句不如迟些进去,避上……”
“不用避了,这一场及时雨岂不正好!”吴定缘打断周德文的话,霍然站起身来,双目放光。既然局势不在掌控之中,那就索性搅得更浑一点。
周德文一怔,还要再劝,昨叶何已笑道:“咱们刚说要进城,就来了一场雨把城墙浇塌了,这不正是佛母显灵吗?周坛祝你只要把我们送进城去,旁的事不必管,便是大功一件。”
见两位贵客心意已决,周德文也不好坚持,只得吩咐伙计们备好一辆双辕轻车,挂上两匹大马,想了想,又从库里提了几捆杉木板条与一应铲锹工具,装在车上。吴定缘赞道:“真个心思细密。”——如今赶上城墙坍塌,周德文第一时间送备料过去,再合理不过,没人会起疑心。
吴定缘与昨叶何换上车马店伙计的葛短衫,周德文在前头赶车,三人趁着短暂的暴雨间歇踏上走料道,朝着京城宣武门方向赶去。
这一带几乎看不到高大的树木,起伏的丘陵上、道路旁覆着一簇簇斑驳的灌木。在丰足的雨水浇灌之下,白色的山梅、黄绿色的鼠李层层叠叠簇拥一处,本该是陌上胜景。只可惜天空仍是阴沉沉的一片,给这些颜色涂上了一抹沉甸甸的铅灰,反添几许压抑。
越靠近京城,道路越发泥泞,随处可见水坑水滩。好在周德文驾车是一把好手,配置又是双马拉轻车,这一辆车宛如游鱼一般东绕西钻,速度并不比骑马慢多少。
吴定缘坐在车上,忽然开口问道:“周老板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。”周德文一扬鞭子,回头笑道:“公子所言不差,小老原是徽州府绩溪县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