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了决心,这是最后一次,绝不再多管闲事,然后一拍驴子屁股,跟苏荆溪离开了屋舍,走入巷道。
此时,大纱帽巷已被暮色浸得越发深透,一层层黯淡帷帐笼罩下来。两人抬起头来,看到尚有最后一丝明亮还在墙头藤隙之间纠结,仿佛一根细弱的绳索,牵扯住即将沉沦的白昼。可惜这个努力终究失败了,只是转瞬之间,整个巷子便彻底落入暗夜的井底。
何止是大纱帽巷,整个内秦淮河流域的彩楼画栋,骚动不已的南京城内外厢坊,也同时沉沦入夜。即使是戒备森严的偌大宫城,也无法让光阴多留驻哪怕半刻,残存的暮色在飞速后退。
一只绸面皮靴踏住最后一抹退走的暮色,旋即抬起。在天光彻底消逝的同时,它从容迈进了长乐殿的门槛。朱瞻基的心情,比刚才稍微轻松了一点。
确实如太宗皇帝所说,当你解决了纷乱线头中的第一个问题之后,接下来便容易多了。他为伴当在奉忠庙里设了牌位,略做拜祭,然后在返回长乐殿的路上,想清楚了接下来的理政次序。
重中之重,自然是先把兵权掌握住。
朱瞻基在离京之前,也做过一番功课。目下在皇城之内,有勇士营拱卫;留都城中有守备衙门、十八卫所亲兵、五城兵马司的巡营防营;在城外有龙江船厂水军、新江口营、浦口营、池河营、孝陵卫等处。掌握住他们,南京秩序便可安泰无虞。
接下来,再检视官员名录,优先让户部和应天府恢复运转,南户部管着江南钱粮与漕运,应天府管着南直隶地面,都耽误不得,然后再重新搭起吏部,让他们去补齐工部、兵部、刑部,至于礼部和都察院嘛,倒是不着急……
朱瞻基常年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,终于显现出了成果。一件件事项,从线团里抽离出来,自动分门别类,归入他脑子里的架阁库。怎样做一位皇帝,也在他面前逐渐明晰起来。
不过,在所有事情之前,还有一件最为优先的工作,那就是他此时手中握着的鱼筒。这里面装着的,是父皇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旨。
朱瞻基屏退了左右,独自坐回到榻上,把鱼筒上的封条撕掉,然后双手一错,拧开了被蜜蜡封住的齿口,露出黑漆漆的筒腹。腹中只有一卷明黄色衬底的尺素。
朱瞻基小心地掏出尺素,徐徐展开,露出里面的正文来。尺素不长,上面的墨字也不算多,朱瞻基却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,双眼盯着纸面,似乎永远读不完这短短几十个字。整个长乐殿中安静得如同孝陵一般,似乎连温度都骤降了不少。
一个小奉御怯怯地走到殿口,隔着门槛高声道:“太子殿下,朱卜朱太监求见。”朱瞻基缓缓抬起头来,道:“声音太小,我听不见,上前来。”
小奉御赶紧迈进几步,跪在御榻之前,道:“朱太监求见。”朱瞻基“嗯”了一声,却没任何动作,只是怔怔地盯着他。小奉御不知自己脸上有什么,又不敢用袖子去揩,只好莫名其妙地跪在那儿。
过不多时,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在长乐殿外响起,还夹杂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。全身披挂的朱卜急匆匆地朝着长乐殿走去,挂遮在脸上的白布不时飘起,露出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脓疽,每一粒都浓艳欲溃。
他一口气走到殿门口,这才停下来,道:“千岁爷,臣朱卜特请奏禀。”殿里隐隐传来太子的声音:“太监不辞奔走,当真辛苦。”
“留都未靖,岂敢言辛苦二字。”
一段标准的君臣寒暄之后,朱卜抬眼看去,太子似乎已上榻休息了。屏风的缝隙里可见烛光摇曳,依稀可见一个人影侧躺,只是被几重罗縠纱帘隔着,影影绰绰不甚清晰。
“城中可还安定?凶徒可有眉目?百官军民可得救援?”
太子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。朱卜早有准备:“城中各处已安排了军铺弹压,百姓虽有惶恐,不致骚动;臣遴选各处衙署精锐,正在全城大索白莲教众;另外,东水关码头已初步点清,请千岁爷过目。”他从靴子里抽出一份纸折,恭敬地捧在手里。纸折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名,每一个人名都代表一位亡故的官员。
殿中传来一声叹息:“有我大明以来,何曾有臣工伤亡若是,真可谓是亘古未有之奇祸。”声音停顿片刻,又道:“你去通知孝陵卫,本王现在要去孝陵给太祖爷请罪。”
“啊?”
朱卜一怔。孝陵乃是洪武皇帝的陵寝,就在钟山南麓,驻有一卫五所,共五千六百人的护陵军。太子伤恸过度,要去拜祭祖陵无可厚非,可这个时辰……他连忙劝道:“如今夜色深重,形势不明,从皇城至钟山孝陵这一路又近山麓。殿下万金之躯,不可轻易涉险啊。”
“可本王留在这宫城之内,也睡不踏实。那你安排一下,我去守备衙门探望一下襄城伯和郑太监。”
“他们如今皆有名医施诊,伤情无碍,只是一时闭过气去尚未醒转。您若亲临探视,龙威过盛,只怕两位羸弱不堪承受,反令病情蹉跎。”朱卜说得委婉,殿内沉默片刻,道:“好吧,那你把名单留下,本王先看看。其他的事,明日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