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下你一路走来,应该也能看到吧?瓜洲左右行舟、淮安五坝过闸、南旺鱼嘴分水,设计得多么精妙,计算得多精准,是多棒的巧思啊。这其中巧夺天工之处,可不是文人几篇无关痛痒的风景诗词能描摹出来的。我先后走了十几次,每一次都流连忘返,这一条长河里面藏着的营造、术数、格物、天文、地理、驭水之术,都是达用的实学啊,太美了。那些空坐书斋的读书人,无论如何是体会不到的。”
张泉一说起漕河来,真的是滔滔不绝,一连串的数字、术语倾泻而出。朱瞻基若不是自己走过一趟,真有些应接不暇。这个舅舅,是真心沉醉在漕河里,他甚至怀疑,舅舅天南地北交游那么广泛,只是为了有机会出去观摩这条漕河。
太子皱着眉头,截口道:“鹿台也美,阿房也美,可都是穷奢极欲的败亡之道啊。舅舅,不瞒你说,我这一次沿漕河走了一路,着实见到了不少事情。江淮的渔户为服船役殚精竭虑,淮安的纤夫为维持过坝精疲力竭,我还听说为了维持漕水丰足,各地要分水借水,以致伤了农时,更不要说每年费巨亿的南粮北运。这大运河美则美矣,却着实劳民伤财,父皇的想法是对的,早日迁回金陵,百姓便没这么大负累了,各安其土,也不会让宵小借机生事。”
听完他的话,张泉的眉头皱了皱:“汉王借漕河生事,却不代表漕河无利。迁都一事,我一个外戚不好置喙,但殿下可以再三思。”
“原来舅舅你也是反对迁都那一派的啊?”朱瞻基颇为意外。
“不,我只是可惜。漕河之利,可不止每年输送京师那些漕粮而已啊……”张泉伸出手臂,情绪略显激动,“殿下你看看周围这些船只,除去漕船之外,还能看到什么?”
朱瞻基转头环顾四周,海落船附近大大小小有几十条船,逶迤成两条长队,南北对开。除却官家的漕船大帮之外,还有不少来自各地的商船民船。
“您瞧,那条船挂的是辽东都司的旗子,船上八成是东珠,在天津卫上的船,运到杭州可转运至福建,变成当地诰命夫人脖子上的珠饰;您再看那条船身特别长的,那一根根圆径粗大的木头,一定是播州的楠木,它们从赤水河进入长江,再从漕路北上,京城三大殿的修复全靠它们;还有那条,光看吃水就知道,不是兴国就是进贤的优质铁矿,许是要供给山东登莱的船厂;还有那条,对,船头比较平的那条,甲板上铺了一地暗棕色的东西,那是广东徐闻县的马蹄良姜,船家一边走一边晒,晒到北直隶收起来,大同的边军就能直接用上了……”
张泉随手指出,侃侃而谈:“南海的珍奇、湖广的矿产、江南的丝绸、西北的药材、塞北的皮毛,这十三省两直隶天南海北的各种物产,因为有了这一条运河而流走运转,通达四方,天下皆可享其大利。”
“真看不出舅舅您对经商还挺了解的……”
“我刚才说的大利,可不只是商贾之利。漕河带动起的、流动起来的不只是物资,也不只是钱,而是人心,是四方对朝廷的向往之心哪。你还记得《击壤歌》吗?”
“(吾)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,帝力于我何有哉?”
“不错,这是帝尧时一位老农唱的歌。你想想,一个普通百姓的日常吃喝用度,皆出于自家之手,不必出村头方圆五里,那么帝力和他有什么关系?皇帝是谁?大明又是什么?”
朱瞻基顿时哑口无言,经筵老师教过这段,可都是赞赏态度,他还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。
“若这老农平日可吃到松江白粮,节庆有剑南醇酒,病了可服辽东人参,闺女出嫁了能扯件江南的湖绉马面裙,儿子骑着甘陕青马,手执遵化镔铁大刀,他心目中的世界,可还只是村中一隅?可会知道天下之广,大明之盛?可会在上元、中秋遥祝天子万寿?”张泉的情绪有些激昂起来。
“百货流通,这是一朝之命脉所在。譬之如人,若是一个人血液壅滞,无处能通,岂能长久?只有血液经行四肢百骸,循环轮转,才是长命百岁。太宗皇帝顶着无穷压力迁都北平,又力主疏浚这条漕河,这是大胸襟、大格局,岂是一群只会计算钱粮的无知之徒所能领会——殿下您他日为帝,这些事不能不细想。”
朱瞻基没想到随口一句闲聊,竟然惹出舅舅这么一大段长篇大论。他正要开口,张泉忽然抬手道:“先不说了,阁上闸到了。”
朱瞻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,眼前的大河前方,突兀地出现了一道横关。关口墙壁全用条石与青砖垒成,形成一高一低两个巨大的船槽,船槽两头铺有滚坝,双翼各有一十六眼拱形的闸口。在关口前的水中还插着各色旗杆,各色漕船都规规矩矩排成一长串的队列。
张泉兴致勃勃地说道:“这阁上闸,也是难得一见的实学盛景啊。殿下你仔细看,这边的低位船槽,高四丈七尺,上缘正好与上槽下缘平齐,水位却只有二丈深。一会儿咱们过闸的时候,先把船开进下槽,左右一十六个闸口开始放水。一直蓄到四丈三尺,水涨船高,船便可以通过滚坝开入高位船槽,就可以顺流直下,越过阁上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