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去闯关东。俗话说得好,人挪活、树挪死,出去闯一闯,总好过在家饿死。关东指山海关的东大门,出了关是东三省的地界,为什么叫“闯”关东呢?因为出了关便是大清朝的龙兴之地,朝廷颁布了禁令,严禁在关外开荒动土,以免破坏皇家的龙脉,而关外的黑土地又肥得流油,种什么长什么,是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插根儿笤帚苗儿转年就长出一片高粱地。连年的灾荒以及战乱,迫使许许多多的山东人不顾朝廷禁令铤而走险,冒死去关外求生。
马成此一番去闯关东,抛家舍业丢下孤儿寡母,为的可不是开荒种地,他要去长白山挖野山参,东北话叫“棒槌”。曾听说有逃荒的人在长白山找到一个“棒槌窑”,大大小小的野山参数都数不过来,俗话说“七两为参,八两为宝”,一斤以上的大棒槌连皇上都没见过,可那棒槌窑里的棒槌个儿顶个儿都跟大白萝卜似的,挖出一根卖了钱足够一家子人吃香喝辣一辈子。此一去虽说是九死一生,可只要有朝一日回到山东老家,那准是发了大财,衣锦还乡。
马殿臣他娘听完丈夫这一番话,苦笑了两声摇了摇头。别看她是个村妇,可也有几分见识,心知马成说的天花乱坠是为了让自己有个盼头,可去关外挖棒槌的人有几个能回来,还不是大都死在了外头?当即说道:“人家闯关东开荒种地求一碗饭吃,你却胆敢进山挖宝?想那长白山是大清朝的龙脉所在,一向有官军把守,你只身一人哪还有个活啊?也罢也罢,反正也没活路了,你头前给我们娘儿俩探好了路,在下边等我们一等,等我们娘儿俩饿死了,咱一家三口在黄泉路上重逢!”
话是拦路虎,衣裳是瘆人的毛,媳妇儿一句两句连三句,句句说在理上,问得马成哑口无言,一句话都答不上来,怎么呢?说得太对了!其一,关外的龙脉有八旗兵将严密把守,你挖棒槌等于在龙脉上动土,挖皇上家的祖坟,那是什么罪过?非是一般的偷坟盗墓、欺君罔上,那叫意图谋反,天大的罪过!一旦让守军擒获,问都不用问当场就杀,按王法这叫斩立决。“咔嚓”一刀人头落地你还得认便宜,敢刨皇上家的祖坟,万剐凌迟、挫骨扬灰、全家抄斩、株连九族也不为过;其二,那地方杀人越货的土匪太多了。关外称土匪为“胡子”,也叫“绺子”,因为这些人大多一脸胡子,积年累月洗不上一回脸,胡子贴在脸上打了绺,并且身穿黑衣,下山打家劫舍之时一字排开,从远处望去一绺子一绺子的,故此得名。在关外挖棒槌,侥幸躲得过八旗军,未必躲得过土匪,落到土匪手里也不比落在官军手里好多少,照样是图财害命,躲过了土匪,山中还有那么多吃人的虎豹豺狼,备不住就给野兽填了肚子;其三,马成一个山东汉子,从没离开过老家,更别提千里之外的长白山了,不识关外深山老林中的路径,就算是误打误撞闯了进去,却又如何走得出来?
马成心里明白这条路往好了说叫九死一生,往坏了说必是有去无回,无奈眼下吃不上饭了,横不能待在家等死,左右是个死,不如豁出命走上一趟,万里有个一,要是老天爷开眼,让自己挖到个宝棒槌,一家三口就再也不用挨饿了。眼下这日子大人还好说,只可怜儿子马殿臣,还指望他日后“殿上称臣”,给老马家光宗耀祖,为了这个孩子也得出去奔命,他出去这娘儿俩也许还能活,他不走一家三口都得饿死,家中有他这七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汉子,要饭都要不来。旧社会的妇女讲究三从四德,在家从父,出嫁从夫,夫死从子,纵使心中千般不舍万般无奈,丈夫的话也不得不听。马成心意已决,收拾好行囊包裹,与妻子挥泪而别。
当家的一个人去关外挖棒槌,留下马殿臣娘儿俩无依无靠,赶上大灾之年,村头的树皮草根都让人吃光了,哪里讨得来饭,哪家还有饭舍给你?娘儿俩无奈只好逃难进城,马老夫人用一块蓝布将马殿臣背在身后,手托半个破碗,东讨一口残羹,西讨一口剩饭,对付着过日子,拉扯着马殿臣长大。上无片瓦遮身、下无立锥之地,白天要饭,晚上在城西头的破庙中苦挨。
可也不能总要饭,赶上年景好的时候,当娘的就在破庙里给人家缝缝补补,干点儿针线活儿,过去管这一行叫“缝穷的”。很多穷汉光棍儿一条,衣裳破了舍不得扔,自己又不会缝补,干惯了粗活儿的手连针都捏不起来,只得麻烦这些大嫂子来做,也花不了多少钱,一两个大子儿足矣,缝补好了,这衣裳又能穿上大半年,赶再穿破了,就接茬儿送过来补,那衣服都是补丁连着补丁,补丁摞着补丁,三环套月的补丁。马殿臣他娘手巧,在家的时候,炕上一把剪子、地上一把铲子,就没有不会干的活儿。如今母子二人无以为生,除了缝穷之外,夜间在破庙中点灯熬油捻线,预备过年的时候换点儿钱,好歹把年关对付过去。有钱人叫过年,穷人过年那叫过关,尤其在老时年间,打一进腊月,大街小巷的年味儿就出来了,从腊八一直到正月十五,天天有例儿、顿顿有讲儿,杀猪宰羊、白面馒头都得提前预备下。穷苦人则不然,平时还能要饭,但是年关难过,过年那几天没地方要饭去。按照要饭的规矩,婚丧嫁娶、红白喜寿事可以登门乞讨,唯独过年不行。大年初一要饭